来源: 发布时间:2024-08-15
刊登于《鄂尔多斯》2024年第6期魏美琴的小说《云会计》被《小说选刊》2024年第8期转载,祝贺作者。
魏美琴,女,汉族,1973年12月出生于内蒙古巴彦淖尔市,现居鄂尔多斯市。鄂尔多斯市作家协会会员,本科学历,会计师职称。2014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创作,作品发表于《中国作家》《鄂尔多斯》《安徽文学》等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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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主人公付春雷在煤矿的实习和工作中逐渐成长,最终成为财务管理部的部长。妻子蓝芝也是一名会计,两人共同经历了工作和家庭的种种挑战。随着技术的发展,会计行业也经历了从手工账目到电脑化、再到云会计的转变。一代财经人从打算盘珠子到用“云会计”软件,有人在战斗中成长为精英,有人辞职开公司生二胎;有人锒铛入狱,有人抱残守缺。《云会计》通过描述对新技术的接受和应用,探讨技术进步对传统职业的影响和挑战,书写时代青年的成长,字里行间流淌着爱与责任的传承。小说视野开阔,语言妙趣横生、神采飞扬,令人过目难忘。
—— 欧逸舟
《云会计》赏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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付春雷是一九九四年从财校毕业分配到矿上的。之前,他在矿上实习了三个月,实习完就留在那儿了。
那一年,税制改革正式拉开大幕,他还不到十八岁,父亲送他去实习。在去搭拉煤车的路上,父亲对他说,大橡树煤矿规模大,业务全面,财务科长又是财经学院的高才生,账务正规,你去那儿应该能学到点东西。父亲本身也是个会计,但他认为自己只是个小企业的土会计,儿子跟着他学不到什么东西。见春雷坐上车就要出发了,父亲又大声嘱咐说,舅舅都给你说好了,你去了先找胡科长!春雷说知道了!说完一炮黄尘就跑了。
遵照父亲的嘱咐,他敲开了胡科长办公室的门。万万没想到,胡科长会是个黑黑瘦瘦的人,个子不高,戴着副眼镜,活像他的一个数学老师。
在清脆的算盘声中,胡科长带着春雷进到一个大办公室,办公室里的桌子两两相对,挨墙摆了大半圈,稀稀拉拉地坐着十来个人。一个年长的男子独坐窗前,胡科长对他说,樊科长,财校实习生付春雷来了,你安排一下。樊科长嗯了一声,胡科长就出去了。春雷听见有人小声说,跟蓝芝一个学校的。蓝芝是谁?春雷一面想,一面满怀期待地望着樊科长,希望他能搭理他一下,哪怕点个头。只见樊科长头也没抬,说,小邢,去跟办一下住宿。
小邢答应一声,过来邀了春雷走出办公室,问行李在哪儿,春雷说在门口墙根立着。
办完住宿回来不一会儿,走廊里响起一阵高跟鞋的声音,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孩子左手拿表格、右手拿印台进来了,她正要直奔自己的座位,看见春雷坐在那儿,四目一对,她慌忙就近来到一张桌子前,有人问,发完了?女孩子说嗯。原来她是发工资去了。她矜持地将表格展开抖了抖,放在桌子上,拿了干毛巾小心翼翼地擦了擦,春雷看见上面脏兮兮的,满是小红花似的指头印,这就是他印象中的第一张工资表。只见她擦了一遍正面,又翻过来,把背面又擦一遍,然后又折起来放在桌上,挓挲着手去门背后拿了脸盆出去了。不一会儿,她端了盆水回来,刚哗啦哗啦地洗了两下,就跑进来两个小伙子,听得她婉转地叫了起来,等等——这两个恶人!她抢了毛巾跑到一边擦手去了,一个侵略者说,啧啧啧,看看蓝芝这手,把个脸盆洗得就像洗煤池子,怪不得每个月的损耗高居不下。哦,她就是蓝芝啊,还真有点面熟呢。在大伙的笑声中,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湿着手进来了,他刚坐下拿起一张纸擦手,樊科长就啪啪地打着古色古香的云梯般的大算盘对他说,刘会计,这就是、刚来的、实习生、马尚的、外甥、说、让跟你、实习。他打两三下,说两三个字,打两三下,说两三个字,好像他说的话都是他算出来的。刘会计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,把这些断句连起来后,目光落到了春雷的脸上,春雷慌忙站了起来,刘会计说坐坐坐。这时春雷已发觉自己坐的是蓝芝的座位了,他就此起身站到一边去了,蓝芝笑嘻嘻地过来说,不好意思啊。刘会计说,应该从哪儿弄把椅子。蓝芝刚坐下,又站起出去了。不一会儿,她抱着把椅子回来,放在刘会计的桌子旁,让春雷坐那儿。春雷慌忙说了声谢谢。蓝芝说不客气。她绕过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拿过她的白框白珠的小巧玲珑的小算盘,唰啦一声清了盘,五指娴熟地拨拉起来,春雷看着她,觉得哪儿不对劲,哦,她是左手打算盘右手写字,左右开弓啊。听得刘会计问他怎么称呼,他慌忙说他叫付春雷。刘会计看着他和蓝芝问,你俩不认识?蓝芝抬起头望了望春雷,两人都笑了。刘会计说,能再弄张桌子不?蓝芝手搭在算盘上笑说,这就得你出马了。听得樊科长冷冷地来了一声,一个实习生要什么桌子,三两个月的事情。
春雷便挂在刘会计的桌子旁边,默默地翻起了凭证。单位用的是增减记账法,在校时,张老师说,增减记账法是咱们中国人创造的一种复式记账方法,随着改革开放的日渐深入,借贷记账法作为世界通用的记账方法,会在不久的将来取代我们的增减记账法,甚至收付记账法。
下班了,办公室里瞬间就剩下了两个校友,蓝芝送了春雷两张饭票,说我请你吃食堂饭吧。啊,真不愧是校友!两人去食堂打上饭,看到刘会计一个人坐着用餐,便过去同他坐了。三个人边吃饭边聊起来,刘会计问春雷看了凭证什么感受,是不是看着增减记账法特别扭?春雷笑说没有。三个人都笑了。刘会计说,本来咱们今年也要用借贷记账法的,条件不成熟没弄成。第一次跟师傅一起用餐,春雷有点紧张,他一紧张,就说了句不该说的话,他说其实很好转换,借贷法比增减法要直观。刘会计眼睛瞪老大,说,你说什么?吓得春雷再也不敢多言了,蓝芝看看他俩,扑哧笑了。刘会计不依不饶地说,借贷法比增减法直观?你好好说增减法直观,还是借贷法直观,不说别的,光从字面上理解。春雷看着刘会计笑,心想那是字面上的事情吗?刘会计拿筷子一点一点地说,借、贷,就这么两个字,在资产这边,借是增贷是减,到负债那边,借成了减,贷成了增,到底是增还是减呀?把人都弄糊涂了,你还说更直观了?春雷尴尬得一个劲扒饭,蓝芝看着他只是笑。其实刘会计也不是不满,他就是有点急,他摇着头感慨道,太没道理了!也许我们能力有限?春雷越发不自在起来,后悔自己太鲁莽了。刘会计继续说,你不知道,咱们科除了胡科长和蓝芝,我们都是初高中毕业摸索出来的会计。蓝芝说还有邢冰。刘会计说,哦,还有个邢冰,这么多人,就三个专业学校毕业的,你想想。春雷只好想了想,再也不敢说什么了。刘会计说,现在看来,你的知识是最新的,所以闹不好我们得跟着你实习了,呵呵呵。春雷赶紧说,不能这么说,还是我跟你们实习。刘会计说,你要跟我们实习,你就得倒回去学增减记账法了,哈哈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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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这样,春雷开始了他的实习生涯。财务科首先给他配了一块黑板,刘会计说,小付同志,从今天开始,你负责每天给大家讲一小时课,时间三天,主要内容就是借贷记账法。春雷面红耳赤,说行,那我就献丑吧。他终于说了句得体的话,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相当满意。
每到快下班的时候,财务科的黑板就立起来了。头一天,小伙子紧张得嘴唇都打哆嗦;到第二天,症状才有所缓解;到第三天,正找到感觉了,时间到了。下班后,人去楼空,就留下他和蓝芝两个人坐着拉话,春雷奉承蓝芝说,我就纳了闷了,财校那么多美女哪个我们不知道?你当年哪儿去了?蓝芝说她那会儿还没有女大十八变呢,她来单位才十八岁。两人哈哈大笑。
三天一过,胡科长便要求刘会计带领大家按新会计制度建账。樊科长大为震惊,哪有半道上建账的道理,一年两套账这不允许吧?不容他质疑,刘会计已经率领大家开始重新建账了。正如父亲所言,春雷果真在大橡树实实在在地实习了一把,而且在建账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,除樊科长外,他给大家都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。
实习到期前一星期,春雷跟刘会计他们发完工资,浩浩荡荡地回到办公室,樊科长告诉他说,胡科长叫你过去。他洗了手,甩打甩打来到胡科长办公室,胡科长问他实习得怎么样,他说收获挺大的,就是感觉发工资有点兴师动众。胡科长嘿嘿地笑起来,说大材小用了吧?春雷说我是什么大材,我是说刘会计。胡科长说,他们认为发工资就是头等大事。春雷说,发工资当然是头等大事,但我觉得那是出纳的事,最多再加个往来会计参与扣款就管行了。胡科长笑说行啊你。春雷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,说,反正我也要走了,不用怕你了。胡科长笑说,马上要返校了吧?春雷说是。胡科长说,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?春雷说不知道,回去再说。胡科长说,你舅舅没打算让你去银行?春雷说我妈他们兄弟姐妹七八个,生下我们表兄弟姐妹二十来个,他一个小主任,哪能管得过来,再说银行还有任务,完不成任务就要扣工资,我压根儿不想去。他没遮没拦地说了这么多,说得胡科长又一阵笑,问,那你想去哪儿?春雷说当然想去工资高点的地方。胡科长抿嘴笑着,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做选择的时候。
当年,胡科长从财经学院毕业后,学院要他留校当老师,他犹豫再三,决定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再说。一进村,碰见个212,他闪到车边让路,车子却开到他跟前停下了。车门开了,韩矿长坐在里面,笑着问他,我没猜错的话,你是毕业了?胡科长笑说,嗯。韩矿长问,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?他就把学校的意见告诉了这位同村兄长。韩矿长说你想不想来我们矿上?你要来,我给你个财务科长。胡科长一愣,问你的财务科长呢?韩矿长说他的财务科历来就没产生过正科长。胡科长问为什么,韩矿长说财务科长得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,我们一直没有这样的人才。胡科长点点头。韩矿长又说,你要来,一上班,工资就能上一百多块,你在学校的话估计也就是一百来块,我们还有二十来块钱的浮动工资,我们福利也好,首先冬天烧煤就不成问题,其次是劳保,行政事业单位是没有这些的。胡科长点点头,说他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再说。韩矿长是全村的骄子,父亲一听骄子要拉扯儿子,立刻拍板要他去煤矿,说一个大男人教什么书,太没出息了。母亲也非常赞同,说烧煤就不说了,关键是劳保,一年到头,人家有工人的家庭,劳保手套是怎么戴都戴不完,咱家是怎么买都不够戴,这下好了,咱家也要有戴不完的手套了。为了母亲的心愿,为了多挣几毛钱,胡科长放弃了在学院当老师的机会,跑到山沟沟里当了财务科长。
因为任命胡科长为正科长,樊科长大为不爽,直到春雷前来实习的时候,他那股漫长的消极懈怠情绪还依稀尚存。胡科长问春雷想不想留下来。春雷说你这么大一个大学生都放弃大城市来了这里,我一个小中专生有什么不想来的,况且我还有两个妹妹呢,家里经济状况亟待改善。胡科长哈哈大笑,说你可想好了啊!春雷表态说,想好了!
樊科长知道春雷要留下来了,心里又大为不爽,毫不客气地问他为什么要留下来。春雷直言不讳,说因为这里工资相对高点。樊科长冲口便道,哪儿工资高往哪儿跑是哇?春雷一愣,他这是怎么了?樊科长继续道,那你趁早不要干了,翅膀硬了,忒儿飞了,把我们弄得措手不及,我最痛恨这种人了!没有一点职业道德!春雷就像挨了个大耳光,脸比头还大,不欢迎也就罢了,还来了这么一通连珠炮,这又不是你家的企业,你犯得着嘛你!就冲你这个态度,我也偏要留下来!咣当一声,他坐在座位上,那样子分明是说,我在这儿待定了我!十七八,放在现在还是正儿八经的中学生呢,而春雷那时已经上班了,而且从一开始就遭遇了来自上司的诘难。整个办公室都静悄悄的,樊科长一不做二不休,对着一办公室人说,我再重申一遍,我这儿是单位,不是培训机构,谁要是离开,趁早打招呼,不要玩什么深沉,就像王川似的,把档案都提到手了,通知我说他要滚蛋,讨不讨厌?要是再发生这么一次,我必定扣你一个月的工资,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。大家谁也不吱声,蓝芝偷眼望春雷,春雷就像个苦瓜似的坐在桌前,他好冤枉啊,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想过干两年就跑了。他觉得他也没招惹樊科长呀,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不待见他呢?
……未完待续
本文刊载于《小说选刊》2024年第8期